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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 書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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街道盡頭僻靜處,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孤零零地停靠在墻邊。車夫頭上戴著頂貂帽,瞇著眼睛斜靠在車轅上打盹,倒是悠閑得很。然而車廂裏的人卻沒有他這般氣定神閑,過不了一會兒就探出頭來看看,眉宇間帶著顯而易見的憂慮神色。

這麽又過了半柱香的時間,那車夫終於被擾得受不了了,只好陪著笑說道:“少爺,您別鉆進鉆出的了,累得大冬天一腦門子汗……放心吧,林小哥心中有數,出不了什麽事。”

“這我也知道……”

謝中奇心不在焉地撥弄著手裏的暖爐,輕輕嘆了口氣道:“只是張伯,你莫要忘了,梅素兄看著老成,其實卻只是個十多歲的少年。這個年紀,原本該是無憂無慮、惹是生非的時候,他卻已在這個世道裏摸爬滾打許久了,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。若非經歷得多了,為人處世怎麽可能這般穩重老到?我白白年長了他幾歲,卻還要他來護著我,實在是慚愧啊。”

張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:“您若不提,我都差點忘了林小哥的年紀。這樣的人,我還是第一次見著。要我說,林小哥日後定是要出人頭地,成為人上人的。”

“嘖嘖,張伯你這不是廢話嗎?”因為怕冷,一直縮在車廂裏的謝福聽到他們在討論林可,忍不住就鉆了出來,得意洋洋地插話道:“少爺,我跟您說啊,我在長萊第一眼見到林哥,就覺得他儀表堂堂,氣宇不凡啊。我遞給他一個饅頭,他當時就擡頭望了我一眼,哎喲,我全身便是一震,動都動不了了,少爺,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赫赫虎威啊!”

“不對吧。”

就在這時,一個帶著笑意的清亮嗓音響起:“什麽全身一震動彈不得的……我怎麽記得,我當時不過多拿了一個饅頭,你小子都要狠狠瞪了我一眼來著?”

“林哥!”謝福看清來人,驚得差點從原地跳起來:“您回來啦!我那是……我那是……”

林可邁步上車,馬車徐徐而行。

見謝福還是一臉惶恐,林可沖他擺擺手,示意自己不介意這點小事:“得了,我還能找你小子麻煩不成?快,有水不,給我倒一杯我就原諒你了。”

立刻有一杯溫水遞到了她手邊,林可不客氣地隨手接過,仰頭幾口灌下,整個人才徹底放松下來。喝完了水,她轉頭望去,卻發現替她倒水的竟是謝中奇,頓時就是一楞。

“怎麽樣,那雲天遠好對付嗎?”謝中奇關心地問道。

“還好。”

林可不好意思地幹咳幾聲,放下茶杯,隨即扯出一個笑容道:“總算是搞定了,就是沒辦法,被逼著騙了一個大姐一錢銀子,一會找個空把錢還給她。我同雲天遠商定了粗略的計劃,具體的細節還要再細細盤算推演一下,不過雲天遠那手造假的本事只要還剩下五成,咱們的謀劃就一定能夠成功……只是一開始還好,到了後來,他看我的眼神總是有些怪怪的,像是看著一大塊肥肉。我得防著他點兒。”

“真的假的。”謝福在一旁大驚失色道:“這雲天遠不會是個老兔子,垂涎我林哥的美色吧!”

謝中奇瞪了他一眼,見謝福訕訕地閉了嘴,才對林可正色道:“梅素兄,這終究不是正道,若是可以,我還是希望你能去書院讀書。”

“書院?”

林可苦笑著一攤手:“白鹿書院的山長都已經明說了不要我這個有辱斯文的頑劣之徒,我還能怎麽辦?”

謝中奇道:“再過七、八天,就是山長的六十大壽。”

林可聞弦歌而知雅意,想了想回答道:“可我聽聞這山長持身極正,金銀俗物是看不上眼的,要討好他可不容易。”

“不打緊。”

謝中奇道:“我去打聽過了,山長一直想要一方端硯,卻至今不能如願,這都快成了他的一個執念。梅素兄放心,我已經遣人去尋了,端硯或許找不到,但差一等的賀蘭硯已經有了些眉目。這或許是你入白鹿書院的唯一機會了,不管怎樣,咱們都要去試一試。”

這平平淡淡、簡簡單單的“打聽”二字,內裏也不知蘊含了多少心血辛苦。而謝中奇手頭本就拮據,那賀蘭硯一聽就不便宜,謝中奇說不定要傾家蕩產才能把這東西給拿下來。

林可張了張嘴,開口時嗓音微澀:“多謝大哥……叫虢山兄總不順口,我今後就叫你大哥吧! 別去買什麽賀蘭硯了,雲天遠做硯臺也很有一手,要不就叫他做個假的端硯吧。”

“…………這”

謝中奇瞪大了眼睛,半晌後痛心疾首道:“這怎麽行,怕是聰明反被聰明誤,你,你可不能走上歪路啊!”

“大哥你別急。”林可湊過去,笑瞇瞇道:“山長想要端硯的事情,也不止你一個人知道吧,想要討好山長的人,肯定也不止你一個,是不是?所以這方硯臺做出來,咱們不送,叫別人去送。”

就在這時,馬車忽然猛地停住,林可向前一傾,車裏三人差點就摔做一團。謝福掀開簾子,不大高興地對著車夫道:“張伯,怎麽回事,少爺摔著碰著了怎麽辦?”

“對不住,對不住。”車夫張伯連聲道歉:“實在是路上突然沖出來幾個人……”

“似乎是在打架?”林可也跟著鉆出車廂:“光天化日之下,一群壯漢在大街上打砸店鋪,這天水城真是世風日下啊。”

謝福搭話道:“這就是幾個混混,大概是訛錢的?這店家定是少交了份錢,才會被人找上門來。不過說實話,鬧得這般大的確實少見,我瞧那老板快要被人給打死了。”

“陶然居,這是個飯館吧,門面瞧著可挺大的。”林可疑惑道:“這麽大一家店,也會被人欺上門去?”

“陶然居是張起的產業。”謝中奇沈聲開口道:“前些日子,張起乘著秦老虎身體不好,漕幫大亂的機會,提出要以海運改漕運……我看今天打砸飯館的混混,應該就是漕幫找來尋他麻煩的人。”

“張起張相公!”謝福低聲驚呼道:“他身上不是還有個秀才的功名,家裏又有錢,在天水城裏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,怎麽有人砸他的店,官府也不出面來管?”

“從前朝到如今,漕運延續數百年,從未有過改變。漕幫、船戶、官員勾結在一起,早就形成了一個盤根錯節的利益集團,到了現在,恐怕誰也撼動不了了。”

謝中奇嘆了口氣道:“誰都知道海運比漕運省錢,張起提出海運,用意是好的,卻等於是從千萬人口中奪食。往近裏說,這天水城裏上上下下的官員,哪個沒有從三成漂沒裏分潤過些好處?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,再這樣下去,不要說店鋪被砸,恐怕此人最後要落得一個家破人亡的下場。”

謝中奇說得明白,林可知道這不是自己可以插手的事,不由地沈默下來。

耳邊是店家撕心裂肺的哭喊聲,林可抿唇望著陶然居,胸口一陣陣地發悶。

與流民一起討生活,衣不蔽體、食不果腹的日子雖然只說有數月,卻已足夠令她刻骨銘心。

外頭民不聊生、滿目瘡痍,已到了易子而食之,析骸而炊之的地步,大楚的官場卻還是烏煙瘴氣、貪墨成風,誰都不顧民生,只知往自己口袋裏圈錢,這樣一看,這□□的大楚不完,那才叫老天沒長眼睛!

“欸,店都砸成這樣了,怎麽還有個人坐著在吃飯?”謝福忽然說到。

林可一怔,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,就見到一個身著長衫、書生打扮的男子坐在一片狼藉的大廳裏,正氣定神閑地夾了一個菜心往嘴裏送——那模樣,不知怎麽的就有一點欠抽。

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,分分鐘也都跟著發現了這個異類。聽到議論聲,熱火朝天沈浸於打砸搶光輝事業的混混們納悶地停下了動作,這才意識到一樓大廳裏竟還留著這麽一個漏網之魚。

混混拿錢辦事,還是很有職業道德的,說要砸了店,就砸了店,說要把客人都趕走,就絕不肯留下一個書生坐在大廳裏安安靜靜地吃菜心。

幾個壯漢獰笑著圍攏過去,那書生不慌不忙地拿起一塊布巾擦了擦手,神色自若地轉頭看向他們,微微一笑道:“有事?”

打頭的混混說道:“我們沒事,你怕是要有事。”

書生仔細地打量了他一會,忽然道:“你容顏早衰,膚色晦暗,是不是常有心煩易怒,神疲乏力,腰膝酸痛,下肢水腫的表現?且近日來須發易脫落,形體日漸虛胖,房事也不能盡如人意?”

混混頭子的冷笑頓時便凝在了臉上:“………你,你怎麽知道的?”

書生搖了搖頭,笑而不語。

混混頭子眉頭一皺,忍不住上前幾步:“你賣的什麽關子,快給老子說!”

“這大庭廣眾之下,有些話不好說出口。”書生笑笑:“你且附耳過來。”

混混頭子不疑有他,傾下身體聽那書生說了幾句話,臉色忽地大變,由紅變白,由白轉青,最後竟黑如鍋底一般。他胸膛起伏,猛地吸了幾口氣,對著手下一揮手:“走,這攤子事先不管了,咱們回去!”

混混們面面相覷,疑竇叢生,但到底不敢違抗老大的命令,便都跟著走了。他們倒是走了,飯館外頭卻依舊圍得裏三層外三層。看熱鬧的人都想知道,這書生如何三言兩語就說退了混混,有幾個更是大聲吆喝著,想讓書生說個明白。

那書生卻不理其他人,兀自慢條斯理地吃完了飯,這才站起身來,對著旁邊千恩萬謝的飯館掌櫃輕聲說道:“這事怕是沒有完。你替我向張老板傳句話吧,天水城中能幫他的不多,願意幫他的更是只有一個,讓他好自為之。”

說罷丟下一錠銀子,便就此揚長而去。

林可在旁看了一場好戲,此時方才回過神來,回頭向謝中奇問道:“你認識他嗎?”

謝中奇疑惑地搖搖頭:“不曾見過。”

林可沈吟片刻,轉頭對著謝福說道:“追上去,攔下此人。千萬記著,不許失禮。”

謝福楞了楞,指著車外說道:“但他出了店門,似乎直直地就朝咱們這邊走過來了,看那模樣好像就是來找咱們的?”

林可:…………

四個人八只眼睛就這麽盯著那書生朝這邊閑庭信步地走了過來。發現對方果真越走越近,林可連忙清了清喉嚨,正打算開口,卻見那書生腳步出人意料地一拐,目不斜視地就從擋路的馬車旁繞了過去。

林可:…………

很好,你已經成功地引起了我的註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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